年,全家人为母亲李爱云庆祝生日,左一为张文亚。资料图

疾病袭来的表征突然而猛烈。李爱云发现自己的腹部膨隆,腿和脸也肿了起来。

她对丈夫说:“我肚子里好像有东西坏了。”

年8月20日,在家人陪同下,李爱云来到医院。

“肝硬化、肝腹水,同时肝脏有占位。必须尽快进行肝移植手术,否则生命只能延续半年。”肝移植科主任郭文治说,幸好你们过来就诊了,再晚点就“误了大事”。

全家人怔住了。

其实,很多年前,丙型病毒性肝炎就已经盯上了李爱云,但为了省钱,她断断续续地吃药,以为能“扛过去”,没有意识到疾病在慢慢地吞噬着自己的健康,最后,病魔壮大起来,压垮了她。

这种病情,非亲体肝移植的治疗费用高达50万,亲体肝移植则需要20万左右。

马上配型!瞒着李爱云,其他家庭成员即刻达成共识。

结果出来了,只有小女儿张文亚配型成功。

年,已被迫放弃学业的张文亚就站在了深圳的一家装饰LED灯串厂的流水线上。这种由于家庭困难中途辍学,到沿海发达地区打工来补贴家用的情况,当时在河南省鄢陵县石庄村并不鲜见。当时,两个姐姐在她附近的玩具厂已经工作了四年。

“我们想攒钱起新房子。”三姐妹异口同声地说。因为,老家那仅有两个房间的泥瓦房住起来太挤,而且破败不堪,有的部位眼看就要塌了,邻居们也经常说,他们家的房子“太烂了,不好住人”。

不止是实用,新房子还是一个农村家庭“有出息”的标志,人们总是争相以建筑的形式,骄傲地立在乡里。年,“一层半”(钱不够,二楼的建筑面积只有一楼的一半)的新房终于取代了泥瓦房的地位,虽然没有装修,但是一家人觉得房子“很气派”。

生活有些艰难,但他们充满希望。在此之前,父亲张书旺出过车祸,右腿瘸了,不能再干重活,田地的打理主要由母亲李爱云承担,收成不好。可凭着三姐妹省吃俭用,家里逐渐有了一点积蓄,父母穿上了新衣服。

“在我16岁之前,从来没有看到爸妈穿过新衣服。”张文亚说。

两位姐姐出嫁后,张文亚于年与同村的回族小伙崔勇结婚,丈夫子承父业,经营“穆五逍遥镇特色胡辣汤店”,生意挺红火。公公婆婆视她如己出,一家子和和睦睦。婚后三年,小两口生下了一个大胖儿子,取名崔开心,下一个孩子的名字也已经想好了,叫崔快乐。

他们觉得,开心快乐的生活就在不远处。

然而,对母亲的一纸诊断书把两家人的世界几近压扁。

结婚一年多后,张文亚怀过一次孩子,流产了。到医院检查出患有先天性宫颈机能不全,第二次怀孕6个月后,做了宫颈环扎术,才剖腹产生下儿子。

“装粮食的麻袋看过吗?为了不漏,需要把口子扎起来。”张文亚边说边用手比划着子宫颈的形状,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。脸蛋白皙,衣服干净整洁,如同一杯清水朴素平常的她,并不引人注意,但她的言行透露出某种强健的气质,让人相信她可以应付生活的曲折和刺激。

配型成功后,张文亚立即给当时一岁零三个月的儿子断奶,医院,为一个多月后的手术做准备。

“她是生我养我的妈,我的肝可以让她活下来,有啥可多想的?”张文亚说,做捐献肝脏的决定是“一瞬间的事”,不过,这个事情不能让母亲知道,她肯定会极力反对。

村里的乡亲普遍存在着“十只鸡补不回一滴血”的传言,何况捐肝?“那可是要减寿的。”

这种流行的误解也困扰过张文亚,但在医生的疏导下很快消除。

“网上很多资料说,割去的那部分肝还会长出来,对以后的生活没啥影响。”张文亚说,“和医生讲得一样。”

为了瞒得严实,家庭的所有成员都意识到,要配合演一出戏码,剧本未知,但中心主旨是给李爱云传达一种乐观,一种彼此对未来的信心。

“手术不危险,成功率99%,肝源有,钱也凑得齐。手术之后,你就和普通人一样好。”家人轮番到病床前安慰母亲。

张文亚专门选择了不与母亲同在一个病区,接受手术前的全面检查。二姐尽心守在母亲身边,按照她所能想象的一切努力履行职责。大姐是主要的机动力量,她需要准确地分配精力,及时填补人员空缺。沉默的父亲比以前说话更少,他要养肥家里那18只羊,卖来换钱。为了凑齐高额的手术费,家人拿出了所有积蓄,父亲几乎卖掉了家里所有的值钱物品,还到处求人借钱。

不幸的境遇并没有让这一家人完全乱了阵脚。

性格好强的李爱云闲不下来。以前在当地一家三合板厂里做完拼板、晒板的工作后,她还会扑在自家的菜园地干活,家人经常劝她“悠着点”,生怕她累坏,她总是回应“没事没事”。如果不是在干农活时突然晕倒,医院检查出自己患上了丙型病毒性肝炎。

得知必须进行肝移植手术才能“续命”,她大声叫嚷着“死了算了”,说49岁的自己本该好好地挣钱,现在肝却“坏掉了”,要“毁掉整个家”。

“没有娘的家,那不叫家。”张文亚急了,大声地对李爱云吼道。

李爱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。她“乖乖地”在病床上安静地躺着,看着奔忙的家人筹集“她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的”50万元。

所有手术前的准备即将安排妥当。然而,医生说,根据规定,患者有知情权,不然不能进行手术。

自导自演的戏码还得由自己来揭露真相。

听完家人的“供认”,躺着的李爱云倏地坐起来,愣了几秒,“啪”地把静脉输液针拔掉,起身就走。

家人围住她,越劝她哭得越大声,又反复说“死了算了”,还说“自己死就死,不能害死女儿”,四个人连插话都插不进。

医生也过来了,再三给她解释:手术成功率很高,捐肝除了手术时身体受点罪之外,对身体几乎没什么影响,因为肝会“长回来”。

“你们又合起来骗我。”被“骗”过一次的李爱云连医生的话也不相信了。

“我反正要动手术,到时候我把肝割出来,你不要,我捐给别人!”张文亚的话不留余地。

李爱云呆了一会。女儿的脾气她再了解不过,“这丫头说得到做得到。”

大病在身的体质承受不了苦痛情绪的过度宣泄,二十几分钟后,哭累了的李爱云被扶回病床,重新插上了输液针管。

待家人走开后,她把医生叫到近前,小声地问道:“要割多少?”

“一半左右。”

李爱云不再说话,一直摇头,眼泪又汩汩地流了出来。

张文亚的内心及不上她“强悍”的言语。15岁就去深圳打工的她,深知人情世故和生活不易,婚后没有参加工作,她觉得过年过节拿着“老公的钱”去孝顺自己的爸妈,“很过意不去”。现在要动的可是大手术,手术费“吓人”。她懊悔自己下决定太快,怎么说也得和婆家人好好商量一下。

当年流产的阴影冷不防还会冒出来扎一下这对年轻的夫妻,同意妻子捐献肝脏的决定,丈夫自然没有卖一份胡辣汤只需要4秒钟那般利落。他们本来打算着生第二胎,现在,计划只能搁置。

最让丈夫揪心的是“老婆受的苦太多”,宫颈环扎术、剖腹产、肝移植,四年内频繁的手术会对妻子的“元气”有损伤。结婚多年,夫妻从未有过大的争吵,丈夫不懂“甜言蜜语”,他表达爱意的方式是握着张文亚的手“傻笑”,以及每天凌晨三点半就起床和面、打豆浆、熬粥汤,在五点前备好当天的营生,好让身体不大好的妻子能睡到六点。

公公和婆婆回到村里,一些人明里暗里提醒他俩,儿媳妇的手术“动不得”,就算没有出个好歹,身子也会“败下来”。

“你们说不中,她要救的是她亲妈,换做是你们,怎么做?”公公如此回应,别人的话虽然“打在了胸口”,但儿媳妇的孝顺真的“没得挑”,嫁过来了就是“自己的女儿”,“女儿”要迈过这个坎,我们只能“站在同一条线上”。

在手术前两周,丈夫、公公和婆婆从银行里提了一万元,来到李爱云病床前,说了两个多小时的宽心话。其间如何激烈的思想斗争难以揣测,但这些言行,对于张文亚来说,即是“全力支持”的直接证明。而且,张文亚觉察到当天母亲紧锁的眉头稍微舒展,午饭比以前多吃了一碗。

考虑到家人照顾方便,医院专门为两人安排到了一个房间。

就等着手术了。

手术前一周,李爱云出现术前焦虑症,凌晨三四点都睡不着,在医院走廊上踱来踱去。医生和护士怕她想不开,嘱咐医院。

另一张病床上的张文亚显得异常平静,她的心理建设已经做得相当坚实,在她看来,手术只是一个未来的事实。她尽力将自己感知的世界定得更为狭隘,“我想不了那么多,手术越快进行越好。”

年10月21日早上7点多,张文亚被推进了手术室,两个小时后,李爱云也被推进了手术室。

“我感觉躺在手术台上那一刻,心里特别轻松,终于等到这一天了。”张文亚回忆道。

当天下午4点,从女儿腹中取出的肝移植到了母亲体内。

“女儿捐了60%的肝。手术很顺利,当时查肝功能,除了转氨酶偏高外,其他都正常。”郭文治对守在外面的病人亲属们说道。

怕他们过于担心,郭医生当时并没有透露“由于割肝的体积较大,胆也无可避免地要切除”的信息。

后来聊起此事,张文亚自嘲:“胆没有了,就再也不可能害胆结石了呀。”

当女儿和老伴相继从手术室中推出来时,被二姐搀扶着的父亲“像小孩子一样”嚎啕大哭。这个在村子里寡言少语地待了一辈子,别人问起母女手术的事情只会用浓浓的河南口音嘟囔着“心疼”的老人,压抑了太久。

张文亚醒来时在房间里没有看到母亲,“吓了一跳”,以为出意外了,右手指着母亲之前睡的病床,急忙问一旁的医生。医生告诉她手术很成功,由于母亲腹腔内器官有粘连,需要在重症监护室里多观察几天。

张文亚心里不踏实,想挪起来去看母亲,但是刚轻微地动了一下,就剧烈地疼痛,忍不住哼出了声音。

两个姐姐赶紧穿上无菌服到妈妈房间,拍视频给张文亚看。看到心电监护仪上有几条“波浪线”而不是“直线”时,笑容终于在她脸上扩散开来。

两周过后,母女出院。

“割肝救母”的事迹被一些媒体报道出来后,张文亚获得了一些省市级甚至国家级的荣誉,当地政府和社会各界人士纷纷伸出援手,河南省“豫爱救助基金”给予张文亚一家12万元救助金。

张文亚觉得“终于可以放松一下”了,之前就像“一直在爬山”,来到了开阔、平缓的场所。“虽然欠下7万多元的债务,但我们还年轻,借的钱会还掉的。”张文亚说。

她的乐观单纯直接有力,却并非无敌。

针对她的事迹,网络中的“键盘侠”涌出“这有啥难的,自己母亲嘛”“别说是割肝,割肾眼睛都不带眨一下”之类的评论,那种语气,仿佛捐献肝脏就是送一件衣服给父母一样轻巧。

张文亚从来没有自觉“了不起”,她曾表示,那些奖项颁给见义勇为、敬业奉献的人才“合适”。然而,键盘侠的冷嘲热讽,让她心里“很不舒服”。

“说来容易做来难,很多人有钱,他们可以给很多钱给父母,但是要捐肝,未必。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,老在意别人怎么说,累。”说完这些话,张文亚的头低了下去,乌黑的头发垂落,当中一个旋对着记者。

医疗费结算,“豫爱救助基金”的救助金剩了2.1万元,张文亚把钱捐给了新乡市一对需要做肝移植手术的母子。

又有人对她说,你以前被人捐助了那么多,现在你“当然应该”回馈社会。

“我自己都欠了一屁股债。”张文亚沮丧地说,“当然应该”这四个字,“伤人”。

谁也没去体贴她的愤慨。在这个舆论场里,张文亚有时觉得“自己是碗里的一条金鱼”。

令她欣慰的是,媒体报道产生了一定影响,年1月1日开始,河南省将肝移植纳入医保范围,同时组建了河南省器官移植区域医疗中心。

如今母女俩身体都恢复得很好。母亲身体排异的状况基本消失,丙型病毒性肝炎也转阴了,吃药、复查的费用约能报销一半。

近两年经历的困苦、赞扬、误解和非难,合并为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体验,让张文亚更加珍视平安而安静的日子。因为母亲腹部皮肤上留下的73针“人”字形疤痕以及自己那32针排列而成的“捺”形“轨迹”,总会让她想起,两年前这个时候惶恐万分。

今年7月19日,张文亚生下了一个女儿。为女儿办了满月酒后,张文亚的生活“真正安静了下来”。

明天会怎样,不到明天,谁也不知道。但是,张文亚很清楚,“她只想要平凡的生活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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